出车祸之前不久，也就是第一学年的上学期末，发生了一件让我无法坐视不管的事情。
语文课上发放了之前月考的试卷。课间，我在朝着自己位于最后一排的座位前进的时候，偶然间看见了班上某个学霸的作文。在我看见那篇作文之前，我一直认为，他就是那种拥有我无法用努力追赶的天赋的人。
在文初时，作文这个领域我一向是当仁不让的，但是剽窃事件发生之后，我也就变得不怎么在意写作的事情了，在考试的时候大多数时间还是老老实实写一些没什么营养的应试文章。可是，只要看到他的这篇考试作文，不论是谁都不会视而不见。
那篇文章，恰巧就是我前几天在文学杂志上看过的原文，原作者还是一位十分著名的当代作家。而他的答题卡上写着的作文，与那篇文章几乎分毫不差。可以看出记忆力十分惊人，只可惜被用在了这种龌龊的地方。
这家伙胆子也真是不小，万一这篇文章拿被当成佳作贴在公告栏里，几乎瞬间就会暴露自己抄袭的事实。那份杂志的发行量非同小可，而且原作者非但名气不小，在作协也担任着重要的职务，算是现在数一数二的作家了，对文学稍有关注的人，都能够识破他这种低劣的抄袭。
“你，抄……不，默写得爽吗？”
我在他的座位边停了下来，没好气地问了他一声。
我原以为这种极其恶劣的事情败露，他就是胆子再大也该认怂了，谁曾想……
“那又怎么样，我分比你高就行了。”
他甚至没有抬头，只是用极其不屑的声音回应了一句，嚣张至极。
“砰！”
我重重地一巴掌拍在了他的桌子上。很显然他知道我已经看穿了那个粗糙的把戏，但是非但没有示弱，还用这种连歪理都算不上的话试图对我进行反击。很抱歉，如果说世界上有哪个尖子班的学生最不看重考试分数，那大概非我莫属了。
“你说什么？有种你他妈的再说一遍？”
心中一股火起，我一下子弄出了点大动静，立刻就引来了周围同学的关注，看见大家的注意力都集中了过来，那个混账也怂了。
“诶诶诶，有话好好说，别发火。”文夕赶紧上来劝阻，“都是同学，有话好好说。”
“同学？啐——”我不屑道，“你要我把这种垃圾当做同学吗？这家伙考上这里的作文，说不定都是抄来的。我可没兴趣跟这种人渣当同学。”
我故意拉高了声音，好让整个教室，甚至走廊和上的人都听见我的话。大家都不是傻子，自然能够理解我是什么意思。
——厚颜无耻？寡廉鲜耻？用成语……用人类的语言来形容他都是对语言的不尊重。
“消消气吧。”文夕站在我身边安抚道。
“高文，我告诉你，虽然我没法儿改动你卷子上的成绩，但是只要一天你不认错，不对那些依靠自己实力的人道歉，我就能让你一天不得安生。如果拒绝认错道歉的话，要么你把我从这里弄出去，要么你给我滚蛋。”
我很久没有这样发火了，以往默默逆来顺受的我，仿佛是找到了一个巨大的出气筒，不停地用冠冕堂皇的话释放着压力。而高文，也就是这篇抄袭作的主人，仍旧没有抬起头，可是我看见了，他握笔的手正在微微颤动。
——你怎么不作声了？刚才反驳我的劲头哪去了？你以为这里是你可以窝里横的地方？平日里我没有什么声音，你就当我是哑巴？我的眼睛可是时时刻刻都在观察着周围的一切。
“欸，做人留一线，日后好相见……”文夕提醒道。
“哼……”我出了口气，回到自己的座位上摸出杂志看了起来。
晚自习下课，我和文夕走在回家的路上。
“白天那事儿，具体给我说说好吗？”
我把事情的缘由告诉了文夕。
“什么啊？那不是贾先生的作品吗？他这都敢抄？要是被发现了那可得给骂死。”
“我白天的话都说到那个地步了，就算是傻子也该知道这家伙做了什么了吧。如果老师坐视不管，我就直接找老师面谈。”
“到那个时候，记得叫上我。”文夕笑着拍了拍我的肩。
“话说回来，那家伙记性还真是不错，不少细节描写都记得清清楚楚，看样子是直接全文背诵的。真是白瞎了那么好的脑子，用来做些见不得光的事情……”我回应道，“算是一半为他好，一半为我自己好，这回要让他好好清醒清醒。”
文夕的表情有些疑惑，这也难怪，他并不知道我就有作品被剽窃的亲身经历，所以大概也无法理解我火气这么大的原因。
“不过你今天也跟他说清楚了，要他当众道歉。如果他的脸皮够厚的话，也只能依靠老师了。”文夕并没有提出他的疑问，而是接着我的话继续说着。
“啊，如果他拒绝道歉的话，就算未来我什么也不做，他也没法在班上过下去吧。毕竟，来自周围的目光和视线，是杀人的利器。”
说完这句话之后，我意识到现在的自己或许太过凶恶了，立刻收敛了一下自己的语气。
“呃，你看不是有个成语，众口铄金积毁销骨吗，人言可畏啊。”
“看样子你可是极度讨厌这种家伙呢。”
“我倒不是什么眼里揉不得沙子的人，但是这种沙子，我不但要把他从眼睛里弄出去，甚至恨不得让他从这个世界上消失。”
虽然白天的时候我十分激动，但是也算是好好考虑了自己的做法的后果。
最可怕的结果可以预见，那就是老师选择包庇他的行为。但是鉴于我的行为相当于把整件事情公开给了全班，即便是老师也不敢冒着这种风险去包庇一个学生的吧。如果那家伙稍微聪明一点，就应该知道，这个时候选择依靠老师的协助对我们进行道歉才是最明智的选择。
他的成绩很好，即便扣掉作文的那五十分，他的分数依旧算不上低，很显然作为学霸的他一定能够从老师那里获得一定程度的帮助。而且这一个学期以来的观察告诉我，我们的班主任兼语文老师，并不是什么大公无私一视同仁的包青天，但也算得上是个有问题就会处理的合格老师。
在老师的介入下公开道歉，毫无疑问是最大程度挽回自己名誉的选择，也能够服众，我相信他应该不会愚蠢到因为被我压制了一通，就不计后果地想要来报复。
“还好你把事情给闹大了，不然啊……郦老师会站在谁那边都说不清楚。”文夕说道，他也想到了这一步。
“当时我确实很冲动，但是好在成功地让同学们知道了事情的始末。”
“下次可要冷静点。不过说不定你这种冲动的行为还挺招女孩子喜欢的。”
“胡说什么呢哈哈哈，我们班哪来的女孩子？”
全班五十个人，算上之后不久转来的一个男生，一共五十一个人中有整整三分之一也就是有十七个女孩，但是恕我直言，我们班的女孩都是走上了极端的家伙，少有几个在我看来比较正常的人。
文高的文理科实力都很强大，但是相比之下理科显然是亲儿子，文科则是捡来的。一来一去，在选拔考试的时候自然也会优先选择数学和物理优秀的人。所以我们班居然还能有三分之一性别是女的人类，光是这一点就已经足够让我重新审视这些女中豪杰了。
“高文啊，改天有时间我去探探这家伙的底子吧。”
“文夕，你什么意思？”
“字面意思，我总感觉高文这家伙并没有看起来那么傻兮兮的。”
高文生得人高马大，一张脸庞方方正正，但却有个斜视的毛病，跟人说起话来也是从内而外冒着一股傻气，即便如此他的成绩还是名列前茅。
“嘛，我是没什么兴趣了，不过如果你有什么重要的发现，记得第一时间告诉我。”
高文的事情到这里就算告一段落了。
但是对我来说，在这次事件中暴露出来的一些东西，却在暗地里推动我朝已经被抛弃的过去伸出手。
或许我自己也已经意识到了，在这种状态下，我需要一个能够支撑我在这段百无聊赖的日子中走下去的东西，而那个东西究竟是什么，我不知道，也或许我明明知道，却装作毫不知情。可是不管再怎么阻止自己去触碰那个东西，那个被我当做所有不快的化身封印起来的东西，终究还是功亏一篑。
回到家，我在玄关站了一会儿，看向了书桌边那个足足有两米半高的书柜。
仿佛终于放弃了抵抗一般，我叹着气走到了书柜边上，蹲下身打开了下方的柜门。里面放着一堆杂物，去年的挂历、母亲的自拍杆、在我出生前就已经待在我家的围棋，甚至还有搬家之前用的厨房磨刀棒。
挪开一堆莫名其妙的物件，书柜最里头的是我初中时代的课本、习题，还有练字用的米字格小本。不过我的视线立刻就锁定到了最下面用来垫底的一本与周围书籍颜色格格不入的深红色笔记本。
作为过去所有不幸的象征，这本被我用作日记本的笔记，在我来到文高之后就被压在了这书柜的最深处，没想到，仅仅过了不到一个学期，我就重新把它翻了出来。
与其说这本笔记是日记本，不如说是我的练笔册，一天的日记最多的时候能有两千多字，然而实际上里头只有二百字不到是真正的日记，剩下的部分都是我的练笔。而这本日记也奇迹一般的一直没有被家人发现，或许跟我很注意藏匿地点也有关系。
翻开日记，看了看最早的时候自己写下的那些不像话的文字，直到后面越来越值得一看的小短文，再到最后那些充满着负面情绪的文字，毫无疑问这本日记记载着我一路走来的所经历过的一切。
在离开文初的时候，我决定再也不要写东西了。至今为止，我的作品除了被人拿去冒名顶替之外没有获得任何结果。那是我第一次投稿，虽然很幸运地拿到了奖，但是那并不能算作是我实力的体现。既然大人们有能力偷天换日，那也不排除有人在背后运作，让那个顶替我的人成为内定的冠军。
正是因为想通了这一切，我才决定放弃写作的。但是高文的事情，让我意识到，文章对我而要到底有着一种什么样的意义，那仅仅是我课余的爱好吗？或许不是，我清晰地记得，当初投稿的时候，我并不是抱着碰运气的心态，而是想要真真切切地确认自己现阶段的实力。
这本日记的扉页上，写着我第一次在这本笔记上动笔的日期，小学四年级。而第一篇日记的最下方，写着当初那个年幼无知的我所谓的梦想。
“今天英语课老师问，我们的梦想是什么。我说我想当一个作家。老师问，你想当一个什么样的作家？我回答道，我想当一个能够被世界铭记的作家。”
不知不觉中，我的嘴角勾起了一丝笑。这或许才是我最为本初的东西。没有接触过人世的污秽，以高傲之姿审视着整个世界以及未来的我，大概才是我最需要回归的位置。
“崽？回来了怎么都不跟我打个招呼的？”
房间内母亲的声音将我从沉思之中拉了回来。我一边应了两声，一边手脚麻利地收拾好了书柜，把日记本塞进了书包，带回了房间。
——自己的故事，还是要由自己来撰写才有趣。
在日记本上写下了这一句话，然后记录了今天发生的事情，我沉沉睡去。
“看起来精神不错啊，昨天好好发泄了一通吧？”
早晨的上学路上，又遇见了文夕。
“啊，高文那臭小子让我想清楚了不少事儿。”
“那就好啊，人再怎么混蛋，多少也是有点用的，是吧？哈哈哈……”
太阳刚刚从路边尚未完工的高楼露出头，身侧拉长的影子，即便还是孤零零的一个，但是已经不像以往那么惨淡。冬日早晨的阳光毫无温暖可言，但是人只要有了寄托，至少在一段时间之内，都不会再感受到那些将自己囚禁的彻骨冰冷与无尽黑夜，你可以说这是自欺欺人，也可以说这是单纯的不服输，怎么样都好。
因为，我觉得不能就这么得过且过地混下去。我有林昕羽为我打开的一扇窗，虽然或许只是我的一厢情愿，但是既然已经获得了一个离开原地迈开步子的契机，再这么固步自封，反而是对上天赐予的恩惠的不敬吧。
“这次周练的作文，得分最高的是濮天霖。”
我能够感觉到，这种现状对于创作而言实在是再好不过了。因为没有能够倾诉的人，所以全部的情感都只能够由自己的笔尖奔流而出，于是写出来的文章会变得更加拥有个人的风格。
“虽然说是最高分，但是我并不推荐大家学习他的做法，”教语文，同时也是我们班主任的郦老师继续说着，“应该怎么说呢，我就在这里掏心窝跟大叫聊一聊吧。”
班上的氛围因为郦老师这一通话突然就沉重了起来。
“我之所以不建议大家学习，是因为根据这一个学期以来的观察，以我当了二十年语文老师的经验，至少在我们班上，还没有人能够写出濮天霖一样的作文。”
——不是不建议学，而是根本就没法学吗？
“或许我这么说，有些心高气傲的人会很不服气，大家也都清楚，我们班都是来自全县的精英学生，可是这绝不代表，你们每个人都是完美无瑕的。大家都有自己不擅长的领域，只要做好自己的事情就行了，无谓地去模仿其他人的做法只是单纯地在浪费自己的时间。”
有史以来第一次，我得到了来自他人的正面的评价。
“好了，闲话说了这么多，我们先来看一下这篇文章，因为我们还在练习记叙文，所以这次的作文是限定记叙文的，等以后到了议论文的部分，大家也有可能做得比他好，其实不用太过担心。”
郦老师将已经准备好的复印件分发了下来，这种待遇自从入学以来还真的是第一次，虽然每周都会讲作文的，但是能够享受这种待遇的我还是第一个。
一下课，我瞬间就被同学们包围了起来。然而我本人还沉浸在课上郦老师对于我文章的分析。应该说不愧是被分派来给尖子班当老师的人，我的意图被剖析的一清二楚，甚至连某些比较隐晦的伏笔都注意到了。
“天霖，你还有这么一手啊！？”
诸如此类的话在耳边此起彼伏，然而我对这些伪善者并没有任何兴趣。人和飞蛾在本质上并没有什么不同，他们都喜欢追逐光亮。对于飞蛾而言，那光亮是足以杀死自己的火光，而对于人来说，那光亮就是高于自己的实力、高于自己的天赋以及其他所有不如人的东西。
人会往高处看，这是理所应当的事情。而高处之人却没有必要低头，有时间固执于他人何时会达到自己的高度，不如想想如何达到更高处。
“实力如此。”
我笑着对着文夕摊了摊手。
“说起来，我其实很早就在怀疑了。初二时候那个拿了金奖的文章，是你代笔的吧。”
然而下一刻，我的笑容就凝固了，扭头看向身边的华文夕，他的眼神尖锐得让人无法直视。
“如果你知道什么的话，告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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